床边的姥爷静静向外望着,向着那个山坡后未知的大陆。他曾说过,那里是他的家乡的方向。
新年的夜晚是热闹的,因为窗外的礼花鞭炮,更因为源源不断来电拜年。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便紧张地坐在电话机旁,眼睛死死勾住来电显示不放。直到那个特殊的号码出现,才颤抖着迅速伸出那只老手,再忽然缓慢下来,最后牢牢抓住电话,迟疑片刻,放在耳旁。那是老家的电话,他操着一口山东口音,压抑着心底的兴奋,最后在落寞中不舍地挂断电话,长叹一声,又是一年。我年复一年静静旁观这一幕,心中亦是说不出的苦涩。
四十年前姥爷来到北京,却没想到此去便再难踏上家乡的土地,他很少提起山东老家。不过也听说那边的人已经去了不少了,还剩一个姐姐和不少未曾谋面的后辈。每每提到这里,那苍老的脸上便更显一层悲凉。常言道,有家难回,经历这般岁月,有家怕也胜似“无家”了。
在北京的姥爷已经对这所城市再熟不过了,他常道北京很好,有好日子过。但背地里依然翻着家乡的老照片,在节日前忙碌地写着春联,即使如今的我们再不用了,他也不曾停止,因为你那举手投足中有着家的味道。他的生活简朴而单调,只是靠在窗边上一口粗茶便足够他琢磨好一会儿。妈妈爸爸总想给姥爷一点好的。他不要,偶尔开口,却只是要求出去吃一次海鲜,姥爷手下的鱼虾总是有着别样的风味,好像令人想到四十年前,那海边捕鱼的青年。
仍记得有一次,我与家人决定去山东过假期,但最终还是没能带上姥爷。临走前,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眼中有说不尽的羡慕。他交给了我收藏多年的老式相机,“帮我带回一些家乡的土壤吧。”我走了,他却望着我走了很久,像望着载满希望的帆远航。事后他兴奋地翻着洗出的照片,我却不忍告诉他,他的老相机其实早就没电了。
姥爷真挚的思乡一直令我深思,据说是因为姥姥担心姥爷的安全才一拖再拖。每一次,他都妥协了,一次次地在电话中他总从平静地略带歉意的语气道:“今年便不回去了,明年再说吧。”却哪知这一个明年就是四十年。
便这样,一年又一年,老人在愈发的苍老中守护着愈发脆弱的梦。向往最终变成了逃避,变成了远离,变成了只存在于内心的幻想。仍记他在上次说服姥姥时心酸不已地道,“再不回,便真的回不去了。”混沌的老眼含着泪水,姥姥也哭了。这些岁月,姥爷刻骨的思乡已经深深在举手投足间铭刻在我们身上,由衷感慨而唏嘘不已。
而今,姥姥与姥爷终于要归乡了,姥姥终于得以在四十年后再度踏上家乡的土地,苍老的梦终于要圆了。姥爷的梦圆满了,然而谁会知道在这个世界片片异乡大陆上还有多少老人年复一年望着天边的黄昏,默默空对着家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