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湖北人,妈妈是湖南人,而我完全是北京生北京长。两个地方都是湘菜的,而湘菜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辣不欢,每道菜都是一片火红。
小时候,爸爸就逼着我吃辣。每次吃饭他总把最辣的夹到我碗里。我可怜巴巴地望着碗又抬头看他,他只把两手一背眼睛一瞪,摆一副不容商量的神情,有时候外婆看不下去,过来护我,爸爸则把外婆挡开,厉声地说:“小孩子惯不得,不就是个辣椒吗,有什么不能吃得!”我只能不情愿地咽下那如火的玩意,每次嘴唇都又红又肿,舌头像被点燃了一样火烧的疼,甚至眼眶里都溢满了泪水,满是委屈,不明白爸爸的严厉究竟是为什么。
辣的滋味,是嘴上的疼。
时光一转,七八年过去了。我早学会了吃辣,算得上个湘妹子。对于幼年被爸爸逼着吃辣的事,一笑了之,只是始终无法理解爸爸的固执和严肃,他是怀着怎样一份心境。
我挑食的时候,他总撇着嘴说:“饿你三天什么都好吃!”他还总拍着他的大肚肚,豪气地说:“猪能吃的东西他就能吃!我大笑,可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个理。爸爸小时候家里真是穷得丁当响,没有米,只吃洋芋,也就是土豆。冬天的时候,山里可谓大学铺天盖地地下,冷极了。若那时有块烤洋芋沾着辣椒面,那叫个人间美味啊。辣一入口,全身都沾上了热气,在白茫茫的冬天,这也是唯一的温暖了吧。
那种辣的滋味,可能是冬日里的暖意。
去年暑假我随父母回湖北老家。第二天一早,爸爸就把我扯上街,说去吃大餐。我怀疑地跟着他,摸不清。从小巷七拐八拐,就见街角有家小餐馆,已经有了很多人。蒸笼里不断冒出的热气倒真有天宫之势。爸爸带我坐进去,抬手招呼两碗担担面,然后便一脸期待地望着里厨。
面上来了,老大一碗上面铺了慢慢一层红辣椒,滚滚热气直扑过来。爸爸已经动筷子塞了一大口了,我也卷起一筷子开吃,顿时就如一簇火苗烧过喉咙再伸到胃里一样,辣到心窝窝里。我只吃了小半碗,就受不了了,抓起水咕咚咕咚灌,让爸爸消灭剩下半碗。他嘴角还沾着辣椒,就笑着说:“学会吃辣多好啊!”我撇他一眼继续灌水,他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笑吟吟地说:“就是要记住这个味道!吃过那么多东西,还是家乡的最好吃!”我停下来看看他,辣竟一下子沉淀下来,融化在我心底某个位置。
那天我和父亲聊了很多,讲到吃辣这件事,他说这么多年,从穷山沟考到外面,再有了美好的生活,那辣的味道始终改不了忘不掉。可能在他人生里的一场场变化中,他的心变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但在心里某一个地方,始终有一份抹不掉的情怀,年轻时他义无反顾地到处拼,步入中年后才慢慢感受到这份故乡的牵绊,如同婴儿,每个人对故乡总有一份依赖。也许这辣,不单单是童年饭菜的味道,那土地上的一分一厘,都源自家的召唤。于是,我也懂得小时候他的坚持,就是要把这深刻的故乡情结印在我心上,生为北方人,不忘南方根。
辣的滋味,是故乡的记忆。
我不知道在父亲心底是否有一份遗憾,长年漂泊在外的遗憾。但我自己,也有一份遗憾,遗憾我始终不能像爸爸一样,把辣的滋味融进血液里,不能把他的感情嵌进皮肉之肤里。毕竟,我不是他,看着爸爸回忆往事时的满脸欣喜,我也笑着做一个听众。他的记忆,还是属于他吧。我能做的就是这一片片火红之间领悟他那火辣辣的心。
辣的滋味,是一个人的独家记忆。
而我们所有人共知的辣的滋味,便是那源自心底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