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欣然(人大附中)
初见她时，我才四岁，正同小伙伴们在小区花园里疯跑。她约莫是五十多岁，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着一身淡雅的灰色长裙，微卷的短发贴服在颈间。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独自抱一本画集在小径上踱步。就这样，小小的我记住她了。
她时常来这，总爱坐在长廊的长椅上，出神地望着对面那一片竹。小区里的老太太们穿着肥大的“白罩子”，一把蒲扇，总爱斜睨着她的身影叽叽喳喳议论不止。小孩子们也很好奇，悄悄躲在她身后瞄着。她若发现了，便向我们微微一笑，那双眸像浸了水一样清透，满满的温柔。也是奇怪，原本吵个不停的我们，一下全静了。她便会牵起孩子们的手，娓娓的唱着我听不懂的小曲，清亮而悠扬。
我常见她在长廊中作画，安静而专注。老太太们又开始姑婆地瞎捉摸她，一个个好似和她多相熟似的。而我就喜欢她，喜欢她的恬静，优雅，喜欢她的微笑，柔情，喜欢她挥笔时的潇洒，也喜欢她吟唱时的悠然。童年的我，就这样默默追随她，痴恋她，我的女神。
伺候她便不再出现，直到几年后，她站在胡同里，背对我给院门上漆。一转过身，那双溢了水的眸子一下敲到我的心尖上。我乐坏了，抓着她的手傻乐，一肚子话怎么也倒不出，硬生生卡在嗓子上，倒是呛出了眼泪流个不停。她浅笑，一言不发。
她家的院子种了大片大片的竹，可见她爱竹，才自名墨竹。她早年留法，偶然爱上了那神秘的油彩，当了画家。
我骨子里就有个惊乍的柱子，一气急就跑去找她诉苦。她不语，只是递我一根笔，轻轻握起我的手，在调色盘中随意一划，然后重重下笔。她翻起腕子，笔尖也顺着立起，抹上一道厚重而深远的一笔，接着猛然一拐，来不及弯过的笔尖扭过去，留下参差的边角，满满的洒脱。暴风过后，她又回了原先的平静，如点水一般向上一挑，不轻不淡不多不少的收笔。她也耐得住性子，拿一支如铅笔尖般细的毛笔，不慌不忙地密密排着短浅，我盯得眼睛发疼，她却仍是一脸从容。
她甩绸子也甩得极好。她胳膊同上一定，瘦弱的身体迸发出一股力量，直至指尖。那两米多的绸子便有生命般升腾起来，洋洋洒洒笼住了整片天空，婉转飘荡。她在其中时隐时现，有如仙女。长绸凌空一舞，变悠扬地垂落下来，她静立着，我惊讶地发现她一贯的平静中掺了几分哀。“人生中，要么大喜，要么大悲，而所有大悲亦是大喜，所有大喜亦是大悲。到最后，也全然化为平淡。”她幽幽地说。
而就在我以为我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她无声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世界。我原以为人死是世间第一大悲，此时我定会如再见她时什么都说不出，只有眼水，但此时，我确是无话，却在没有那大哭大痛，只是静静追思她在的日子。她是沉静的人，既不惊艳时光，也不蹉跎岁月。她的淡然定不是与生俱来，那永远的温和背后，定有早被尘封多年的伤痕。时光最磨人，磨出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女人。而她陪了我整整三年，我也终于潜移默化了她的影子。如她所说，将这本是大悲的痛感沉淀，交还于时光。我就从这场惊鸿中褪变，成长。
时光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珍贵。从那次初见，便定好了这一切。我得到你，又失去你，看似一切又回到原点，事实上我以后的生命里填进了你的力量。
感谢你，墨竹，教会我用淡然去长情，教会我坦然接受大起大落;感谢你，曾给过我的那儿时真挚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