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藤椅,一只茶几,一对对头,两位挚友。
记忆中每天清晨,胡爷爷总是比《晨报》更早来到家门口,而我的爷爷也总是在胡爷爷来之前就摆好两套茶具,在门前等候。胡爷爷年长爷爷半个月,头顶光秃秃的,只有后脑勺和耳畔尚存两缕白丝。所以爷爷总叫他光秃子,而他也毫不客气地唤爷爷一声光小子。两人的名声传遍楼里楼外。无论男女老少都说,二人是一对老对手、死对头。
冤家见面,难免几声叫嚣,“老小子,今儿我是有备而来,看招!”“老秃子,少吵吵,咱个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话音未落,便是一声清脆的棋子碰撞在棋盘上发出的声响。两位老人你上步车,我支步炮;你踩个车,我撞个马……杀得好不热闹,你来我往几十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擂鼓,颇有那沙场老将的风采。得意、惊讶、熟思、懊悔的表情变换不绝,汗水慢慢浸透汗衫,其程度丝毫不亚于长跑后的样子。随着重重一声撞击声,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屋中,然后便是骄傲的言论,“怎么样,老小子,再练练吧!”“一时马虎,老秃子少得意,我们再来!”无论谁赢,都会抿一口绿茶,重新开盘,脸上堆满了满足,然后一鼓作气杀到中午。我渐渐意识到二老的关系似乎没那么简单。每晚,当月亮爬上云端,爷爷总是点上白灯,劲头十足地打开棋谱,口里念念有词:“我这个死对头,总出奇招,明天定让你好看!”夜色昏暗,却遮盖不住爷爷的认真,激动的神情,还有嘴角微微的笑意。我确信,二老绝不是什么简单的死对头,相反简直可称为好友,甚至更深。藤椅轻摇,灯光在绿茶中闪烁是在表示赞同。
偶尔,二老心情好,也会斗斗酒。爷爷和胡爷爷分居茶几两端,坐在分居茶几两旁的藤椅上,把持着分居藤椅两侧的酒杯。茶几中间紧紧地挤着五方瓶各种各样的酒,要说酒的品种,来来回回变更的倒不少,但无论怎么变,总有一种汾酒堆在桌上面,爷爷虽然没提过,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观察到那是胡爷爷的最爱。“老小子,来个‘三盅全汇’润润喉?”“你个老秃子,净来奇的。要我说,这几瓶酒早晚是要下肚,先来啤的?”酒杯轻碰,酒水在杯中回旋,日影流淌到酒花里,酒花跳跃在酒波中,酒香酚满整个屋子。啤的、白的、红的、紫的,一股淌进口中,二老的脸上爬上晚霞般的红色。轻摇藤椅,谈天说地,时而对立,时而同感。这关系似又不是好友可以局限的了。喝至傍晚,二老一摇一晃地走下楼,临走前,留下的总是几句碎语,“路上小心点,你个老秃子别让人当疯子带跑了。”“老小子,你以为我是你呀,我再喝个半斤,不算事。娃娃,扶好那个老小子上楼,别跟个狗熊似得滚下楼梯喽。”小小的我总点头,抬头看看爷爷,他们的眼中分明闪烁着关心的光影。
那一天突然降临,爷爷在晚上得知胡爷爷病逝了。那一夜泪水在爷爷眼眶打了几回转,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藤椅,恍然若失。爷爷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早穿上西装带上我,还有那副几十年的老象棋,去了胡爷爷的葬礼。大厅中胡爷爷安祥地躺在灵床上,身边是不断抽泣的家人和一排排花篮。爷爷径直走向胡爷爷,双目圆瞪:“老秃子呀,老秃子!你跟我比了一辈子,神气了一辈子,怎么现在不叫唤了,啊!”爷爷怒吼着,胡爷爷还是第一次不做声地听着爷爷说话。爷爷突然转吼为哭,“这一次我赢了啊,我早说过比命长你比不了我,可是你就这么走了,我跟谁吵架呀!你说啊,你说啊……”所有人都大声哭了起来,爷爷的老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像一只老鸭,伸直脖子,仰天长啸。
胡爷爷火化前爷爷把那套棋放在他的身上,火化后那棋早已散作几缕亮晶晶的纱,和胡爷爷的骨灰和在一起。自此以后爷爷总是默默盯着那把藤椅,一动不动,这时我明白了,原来二老之间不仅是对头,也不光是挚友,他们早已成为兄弟,知己。友情化作无形的羁绊,连接二人,绑紧在一起。正如那两把藤椅,两只酒杯,两套棋子,本是一对,二老的友情超越时间生死,存活在彼此心间,即使是千年吹打,永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