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师
这里是黄昏的珠三角腹地。
陪妻子买完女儿的感冒药后,我只身一人开动引擎,钻进了斑斑驳驳的夜色里。
街上暑气逼人,酷热难当。四处游窜的火蛇,嶙峋而狰狞,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吐着信子。树木在它的淫威下,耷拉着头,似乎早已经忘记了伸向天宇、渴望飞奔的灵魂。天上几团乌云默默聚拢,密谋着天气预报上说的强热带风暴“灿都”的肆虐计划。店门外摇扇的老板,路上踩着单车回家的民工,球场里来回奔跑的小伙,在我身后渐次褪去,定格成一帧帧凝滞的图像。于我,这些只是生活的表征而绝非生命的内里。
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读书的那份热情与执着。
夜里的办公室显得很静。荧光灯、空调和风扇为我英勇地驱赶黑暗的魑魅魍魉。
一个人的夜读总令我生出几分岑寂和辽远。我总偏执地认为,当一个人独对自我的时候,他离自己的灵魂最近。当寂寞化为翻书时额头滴滴晶莹的汗珠和对远方莫名的怀想,我在埋头的瞬间,听到了内心的呼唤。这呼唤翻山越岭,趟水驱车,轻轻地停在荷花淀里一颗芦苇的尖上兀自荡漾。我站在岸边,任头巾吹卷,长褂飘飘,纵是隔水相望,拔剑四顾心茫然,也要刻下青春不变的箴言。只因,理想总在前方。
一
今年年初开始,除了完成手头上的活计,我总会见缝插针蹩近单位里的一间杂物间静静地读书。
说是杂物间也是入驻单位里某清洁公司的小办公室。里头面积不足十个平方。两边的墙角摆满了各种清洁用具。洗衣粉、洗厕精、消毒水、垃圾桶、扫帚、拖把逐一横呈。推门进去,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臭味。但靠窗地方摆着的那张小书台却对我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清洁公司的经理与我相交深厚。当我提出这杂物间借我使使的时候,他一脸惊讶,随即慷慨地扔给我一把钥匙。我便买了瓶桂花香味的空气清新剂,搬来友人馈赠的飞利浦台灯,扔一条香烟在墙角,弄了几本大部头搁桌上。一有空便气定神闲地在那一边叼烟一边猛啃。
体贴可人的妻子看了心疼,说家里的书房不是挺好吗,再不行我在把主卧整整专门为你辟一清净处读去不是要好得多。可我我觉得条件越好则读书易心生旁骛,便笑着说得得得,你就让我附庸风雅一回呗,我就喜欢这样狭小简陋的书斋嘛。妻只好作罢。
二
说到附庸风雅倒也不是空穴来风。置身这小屋读书会不由地想起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来。我还专为项脊轩写了篇文章——《让我们拥有一颗淡雅、诚挚的心》。里面写道:
“淡雅应是形而上的,它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和愉悦,它使人在纷扰的尘世中固守一方精神的园田,体味生命的美好与珍贵。
项脊轩,说白了,其实就是一间陋室。它‘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日过午已昏’,可谓是又窄、又旧、又破、又暗还漏。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作者对其进行了简单的修整,种上了兰桂竹木,借来满架的书籍,把它作为自己读书求学的理想之所,从此小屋便多了许多妙不可言的情致和意味。作者在小屋里,或拥半卷残灯,潜心修习,与古慕圣贤对话,或抬头仰望,长啸放歌,或安静地坐着,侧耳聆听大自然美妙的声音,或坐在寂静的台阶上,看着小鸟以人为伴,时不时过来啄食。最是那十五的夜里,多情的月光透过桂树静静地洒落在屋子的半墙之上,留下斑斑驳驳参差不齐的影子,清风徐徐吹过,树影跟着轻轻摇动,尤为显得温馨祥和、美好可爱。项脊轩,这个简陋小屋,因了有兰桂竹木般的美好节操,因了有古慕圣贤的思想智慧,因了有大自然的良辰美景,因了有内心的朴素淡雅而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令人心思向往,称羡不已。”
三
除了项脊轩,我更多想起的是大四考研读书时的那间小屋。每每念到,心里便会溢满温暖和力量。
大学是我一生最美的回忆。大一参加社团,大二疯狂拿奖,大三全情恋爱,大四埋头考研。这其中的丰富与充实曾令很多人羡慕。而小屋就是当时考研岁月真切的印证。
不堪宿舍深夜打牌声的造访加之对文学的诸多共识,我便和系里同班的詹苏杭到距大学两公里处租了间简陋的民房。小屋在二楼,隔壁一间租给了从江西来打工的一家三口。楼下便是住户,经常会听到盆碗相撞声、电视声、婴儿哭声,偶尔有婆媳的吵架声。夜深还能听到公猫叫春的声音。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小屋是毫不夸张的。不到二十方的屋子被隔成了两间,间隔的部分上方辟了扇石窗。靠门那间到底还有张床。里面那间就空无一物了。苏杭身体不大好,我便让他睡外间。我则和女友邀二三死党租了辆三轮从宿舍搬来床板、被褥、草席、蚊帐。拣几个砖块垫地上,之后放上床板如此这般这般布置一番。在把买来的各种盗版书(那会儿穷得呦就只有买盗版的份儿了)沿墙四周整齐摆好。当晚正值中秋,和女友请哥几个好好搓了顿,喝了不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决心和斗志。
一天,苏杭还不知从哪弄来了小煤气炉和罐,笑着说晚上读书回来煮点粥,弄点面啊啥的正派上用场哩。
苏杭是来自农村的苦孩子,家里兄弟姐妹多,自己又得了肝病,一时很是困顿。妹妹为能供他读书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去了。背负着贫穷与理想的苏杭便想到了考研。那时,我家里也遭受了变故。一次,我和父亲押车送货回来途中,十几万的货款被几个手持长刀的劫匪洗劫一空。还好从鬼门关捡回两条命,挽救了一个家庭。
苏杭报考的是陕西师大的古代文学,我报考的是西南师大的现当代文学。我俩截取庄子的一句“扶摇直上九万里”,给小屋取了个挺功利的名字叫“扶摇阁”。两个穷学生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整天厮混。
学校的图书馆十点便关门了。于是,往往的情况是,两人回到小屋,两人煮点粥,就点榨菜,席地而坐,头碰头吃完。之后,又各自埋头读书。
最美的时候是初冬的三五之夜。凌晨一两点,手握一书,推门而出,倚着栏杆,睁开像刚出生婴儿的眼睛四处张望。天空显得格外空明澄净。寒意袭人,微风拂衣,一轮皎月高悬。楼下草丛里虫儿正叫得欢畅。对面江上,灯盏一字排开,昏黄而温暖。渔火点点,运沙船只“哒哒”的马达声清晰传来,仿似大地恋曲的和声,又似跳动不息的脉搏,直抵你心深处。这样的时候,关于人生,关于理想,关于未来,这诸多种种蓦地模糊而又渐渐清晰。记不清,多少个夜里,这样仰望天空,俯瞰大地,聆听自我;记不清多少个这样的夜里,心里的渴望和惘然像常春藤一样疯长;也记不清多少个这样的夜里,我咀嚼着读书之真味,欲行不止,欲罢不能……
四
去年游走绍兴,观瞻鲁迅儿时就读的三味书屋。导游熟练地讲解着:“‘三味’是对读书感受的一种比喻,意思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三种体验合称为‘三味’。
此说未必是真。寿镜吾的孙子寿宇曾撰文说:“我不止一次地从我祖父寿镜吾的口中,听到解释三味书屋的含义。祖父对‘三味书屋’含义的解释是‘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
“布衣”就是平民,老百姓,“布衣暖”就是甘当老百姓,不去做官,所以寿镜吾不允许自己的小儿子去赶考,甚而将其锁在楼上,按时叫人给送去饭菜。‘菜根香’就是安于粗茶淡饭,不羡山珍海味之饕餮;“诗书滋味长”是认真体味,获得真趣。
说道真趣,我曾跟楚楚说起我的一个看法:诗心+用心=人生真味。如此,读书唯有带着诗心与用心方能对我们的人生有真正的给予。
常人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不是圣人,生活亦不能免俗,但我以为此种读书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下的感官享受,而真正的读书应是形而上的,她时刻关注你心灵的慰藉与安宁。
读书之真味,关乎真人,真性情,真理想,真人生!
话扯远了,行文至此已是午夜。合书,关灯,锁门,拧亮车灯,家里的妻儿正等着夜归的我。